幸运
一块接一块的主板/像送葬队伍一样/死气沉沉地向我走来/我把他们从载具上一一取下/隔着静电手套/阵阵炽烫仍然通过手指直涌胸口/我咬紧牙关忍受着/就像我必须忍受着生活 ——许立志《忍受》
累/她感到无边的累/在这个城市/这永远构不成/辞工的理由
——郑小琼《何丽》
郑小琼大概是新世纪最有名的打工诗人。自2007年获得了人民文学奖后,她就有了卓绝的名声。她曾是东莞第一位农民工身份的省人大代表。
郑小琼记得许立志。在深圳的一次诗会上,“他那时很活跃地参加诗会,我看过他的诗。同样年纪的时候,他比我写得好。”
诗会是如许立志一般的年轻诗人结交同道、拓展文脉的舞台。盛名之下,郑小琼常被邀请,但她其实害怕这样的场合,害怕看见年轻人炽热的眼睛,希冀她告诉他们改变命运的方法。
曾几何时,这也是她的愿望。那时,她到处投稿。她的成名作,就发表在《打工诗人》上。
“想写些东西发表,能够进入工厂内刊或者杂志社。这是最初的动力吧。”
2008年,郑小琼被吸纳入广东省作协,成为作协下属杂志的一名编辑。因为诗歌,郑小琼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,她有了城市人的身份,再不用担心被机器刮去指甲盖。
但人生顺遂之后,郑小琼却怀疑起来。
“我常想我是不是幸运。”所有人见到她,都说她很好运,她想这是实情,幸运,也就是偶然的意思。
这让她难过。写打工诗的人数以万计,能如她一样改变命运的,少得可怜。她拿不出能传授他人的方法,更害怕自己的光环会遮蔽掉这真相。
多年前,她一样积极参加诗会。诗会中,真正来自工厂的打工诗人并不多,她觉得自卑。参加得越多,视野越广,改变命运的想法就越强烈。失落和不甘,她想像许立志一般的年轻人也会有同样的心结。
“但我真没觉得诗歌可以改变命运。底层人的命运越来越难改变。”
许立志的房间里,有郑小琼的诗集。
他的诗越来越灰暗了,面对无法改变却渴望改变的现实。他表达了对深圳这个城市的喜爱,想换个方式留下来:他有一份自荐信,请求被深圳中心书城录用。自荐信中,他反复强调对书籍的热爱,列举发表在刊物的作品,千方百计与书拉上关系,最后却输了。
这三年,他只是从作业员换成仓管,再变成线长。
他接到了许多善意劝告,一位前辈说,写诗不要那么悲观。他听从了,“一想到90后就想到年轻,想到朝气与未来。我听你的。”
但很快却重回旧路,他的诗仍然因为太过阴暗被退稿。
与诗中的孤苦相应,许立志的身体也出了问题。上夜班落下的偏头痛是他的梦魇,头部的震颤漫过血管,身体好像一点点腐化。咳嗽、喉痛、腰弓以及失眠,在生命的最后一程,他似乎还患上了厌食症。流水线,已经成了畏途:
今天的劳动不要太重/时间,不要太长/否则,跨出这道门槛/至少需要一百年的勇气——许立志《凌晨的眺望》
“若是有用诗歌改变命运的想法,更可能走进死胡同吧。”郑小琼有些茫然。她写过一个叫阿敏的打工姑娘,阿敏热爱诗歌,“想赚两年钱再写诗”。而再次听到她的消息,诗人阿敏已经成了被抓获的传销犯,入狱三年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