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的一天
我和两个哥哥搬出桌椅/母亲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/父亲那时还倚在门框上抽着劣质香烟/悠哉游哉/“开饭啦”,母亲有力的歌唱/也是一恍惚间,这么多年/就在几个傍晚中过去了 ——许立志《一家人》
2014年4月,诗歌评论家秦晓宇在网上看到了许立志的诗歌。眼前一亮。
他在编一本叫《工人诗典》的诗歌选集,希望囊括从上世纪70年代末到今天优秀的工人诗歌。他选了五十余名诗人,有郑小琼,没有罗德远。他还想找到更年轻的。
谈起初衷,秦晓宇说,中国有2.5亿农民工,8000万产业工人,数以万计的工人在写诗,其中不乏相当出色的,但这部分文学成就被低估,不见于任何重要的诗歌选本。工人们“我手写我心”,即使写的是自己的生活,也是为广大的命运同路人立言。“这是社会的史诗,也是工人阶级的精神史诗,呈现的是社会转型中产生的所有代价,所有的肉身经验。”
许立志的意义,在于他不仅属于被转型碾压的“庞大单数”,还身处资本全球化时代下金字塔的最底端。
“他在用天分写作。他的诗歌其实水平参差不齐。有的是泛滥的抒情,有的却是神来之笔。”秦晓宇选了许立志的两首诗,其中一句是,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,他们管它叫做螺丝。
“他的诗真的很特别。”
用许立志的诗作为选集的结尾,秦晓宇也有考虑,“他还年轻,来日方长,放在结尾,也是希望。”
2014年8月,配套的纪录片《我的诗篇》开始拍摄。展示打工第一线的诗人的工作、生活、写作。秦晓宇选择了十位诗人。
“我告诉导演,许立志是一定要拍摄的,他是这个纪录片最重要的角色之一。”
但8月底,却传回了意想不到的消息,许立志拒绝了,是所有诗人中唯一一个拒绝拍摄的。
“他说,我不写诗了。”
许立志没有告诉家人,他离开了工厂。长达半年的时间,他一直在电话里虚构着工厂故事。有人说他去了江苏,不久折返,他一直失业,无所事事。他不大和诗友们联系,退出了冉乔峰的“打工诗社”QQ群。
后来,看着儿子的自荐信,许父说,许立志一开始就错了。他想去书城上班,是为了能看书,“他太年轻,看不懂。书城是卖书的,他只想去看书,目的都不一样。”
许立志出生在农村,初中毕业时,由于数分之差,交不起借读费,他去了镇上的中学。许父以此自责,觉得这是他之后一直郁郁的原因。
“我都不敢想他要搞创作,他没说过。”高考失利后,家里安排他去学一门技术,比如修电脑,像他的哥哥们一样,他不愿意。
“他走错了路,下多少功夫写一篇东西,还抵不上人家一天的工钱。”65岁的老年人去过深圳,那是一个繁华的地方,在街上,“不到两里路,汽车就一只接一只。”
“诗歌真的很难改变命运。”秦晓宇说,唯一的窄路,是被作协、行政单位、媒体等体制吸纳,但机会少之又少。
这是因为诗歌在中国的特性“没法商品化”让它高贵,也让诗人软弱。被体制接纳几乎是唯一的上升途径。
成为办公室主任的这些年,罗德远最主要的工作是写报告,掌握不同领导的喜好,写出让他们满意的稿子。他是单位的年度先进工作者,却没多少时间写诗了。
郑小琼称自己是“办公室女工”。直到今天,她还在焦虑,“至少三代才能在城市立足”。
“我不想进入体制。那样会背离写诗的初衷吧。”冉乔峰说,他更愿意赚钱创业。
许立志的时间太短,还没来得及走通任何一条路。秦晓宇说,难以想象,四处碰壁的许立志,万般无奈重返富士康时,他是多么的绝望。
这绝望,既是对自己,也是对诗歌。
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/我一生的路/还远远没有走完/就要倒在半路上了 ——许立志《我一生的路还远远没有走完》
最后的时光,许立志在诗中愿意提到故乡,他给故乡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,“风厝桥村”,他不惜虚构故乡的衰颓,表达怀念。事实是,最后半年,他只回去待过一个晚上。
“不可能回村里,年轻人都要出去打工。”许父说,这是村子的现实。
2014年10月15日,他的骨灰被撒入深圳南澳的海水。好在,南澳的风光,也是他称羡过的。
那天,坠落十小时后,他的微博定时发布了最新一条,四个字——新的一天。(记者 张瑞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骁晋)
(编辑 李子飞)
|